本文转自:北京日报
北京晚报·五色土
作者杨建民
由于书法的巨大名声,启功先生其他更多方面的学养、研究成果被光环遮蔽而不广为人知。其实,他的文学研究(包括唐代、明清文学史,《红楼梦》),古籍版本、音韵研究,书画研究(不仅创作)、诗词创作等,水准都很高。这里,我择取他在生病期间写的部分诗词作品,浅析他诗词创作手段的运用,同时一观先生面对事物、面对“病”时的心性态度。
年,启功先生在书斋中。新华社供图
于痛楚中见诙谐
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段时间,启功(为叙述方便,以下仅称名)被借调到中华书局,参与整理《二十四史》。当时他身体不好,患有美尼尔氏症,经常天旋地转,甚至晕倒。这种病症,发作起来很是痛苦,可这段时间,启功却为此病,写下了多首诗词。下面录出几首,以见情形。
夜梦初回,地转天旋,两眼难睁。忽翻肠搅肚,连呕带泄,头沉向下,脚软飘空。耳里蝉嘶,渐如牛吼,最后悬锤撞大钟。真要命,似这般滋味,不易形容。
明朝去找医生。服“本海啦明”“乘晕宁”。说脑中血管,老年硬化,发生阻碍,失去平衡。此症称为,美尼尔氏,不是寻常暑气蒸。稍可惜,现药无特效,且待公薨。(《沁园春(中东辙)·美尼尔氏综合症》)
词句极为自然明白,几乎毋庸疏解。惯赏古典诗词的读者,见到启功这首词,定然有大惊异。(笔者最初读到,是受到惊吓。)首先,我们见到的绝大多数诗词,多宏大或飘逸,语言多精致典雅,态度多庄重。启功之作,主题是我们在诗词中难以见到的病症、病况,题目直接用病名;语言异常口语平白,且贯穿始终,还杂入病名、药名;语气诙谐,于痛楚中见出迎对态度。无论内容、形式,言其别具一格无疑。
启功的病痛,一首词岂能写尽。很快,他换一个韵脚,以同样的题目,再填一首《沁园春(江阳辙)(前题)》:
细雨清晨,透户风寒,汗出如浆。觉破房倾侧,俨然地震,板床波动,竟变弹簧。医嘱安眠,药唯镇静,睡醒西山已夕阳。无疑问,是糊涂一榻,粪土之墙。
病魔如此猖狂。算五十余年第一场。想英雄豪杰,焉能怕死,浑身难受,满口“无妨”。扶得东来,西边又倒,消息微传帖半张。详细看,似阎罗置酒,“敬候台光”。
还是记述病中的情形。早晨起身,感觉房屋倾倒,地震一般,痛苦不堪。“粪土之墙”,是《论语》典故。孔子弟子宰予“昼寝”(白天睡觉),孔子说:朽木不可雕也,粪土之墙不可杇也。“粪土”即“糟土”,不好用,不能涂墙的土。启功因病白天睡觉,用此典故自贬。虽然难受,可有人问及,却强打精神以“无妨”回答。“帖半张”医院检验单,由此看去,非常严重,好像快完蛋了,似“阎罗”已置办了酒水,在候着病人前去了。“台光”,台是对人的称呼,光是光临之意。在这样严重的病况下,启功居然填得出词来,还能写出对人的勉力回应,精神难能,不易!
再一再二,不能写尽病中情状。那换个韵脚,再来一首,继续原词牌:《沁园春(言前辙)(前题)》:
旧病重来,依样葫芦,地覆天翻。怪非观珍宝,眼球震颤,未逢国色,魂魄拘挛。郑重要求,“病魔足下,可否虚衷听一言。亲爱的,你何时与我,永断牵缠。”
多蒙友好相怜,劝努力精心治一番。只南行半里,医院,纵无特效,姑且周旋。奇事惊人,大夫高叫,“现有磷酸组织胺。别害怕,虽药称剧毒,管保平安。”
病况严重,原来的治疗效果不大,友人相助,来到医院,好像还是没有什么特别效果。可医生的一声药名高喊,却吓人一跳,有毒,可“管保平安”。填这首词,启功依然保持良好心态。他自言奇怪:又没有看见稀奇珍宝,为何眼球震颤?没有见到漂亮美人,魂魄却一团“拘挛”?多难受的病,多幽默的描述。难受至极,词人竟然与病魔商量起来,让病魔虚心地听他说,亲爱的,你何时再不牵缠我?极难受,出语却佻达;急需斩截处理,用语却极委婉。这样的写作,痛楚与平和之间,形成张力,给作者自己,给读者,一种生命的照耀,一种迎击的勇气和持恒的精神态度。
启功(-)
自己开自己的玩笑
以这样的语气、态度迎对疾病,启功自己也有解释:“那时我已年过‘知天命’之年,对世事人生都看开了,于是那种自我调侃、自我解嘲的风格达到了高峰。也许有人对我的这些诗有不同的看法,贬我的人说我油腔滑调,捧我的人说我超脱开朗,这也许都不无道理,但如果把它放在那个时代来看,大概我只能自己开自己的玩笑了。”这段话,对于理解启功这个时期的这批作品,有切实的帮助。接下来,他举出一首《鹧鸪天·就医》为例:
浮世堪惊老已成。这番医治较关情。一针见血瓶中药,七字成吟枕上声。
屈指算,笑平生。似无如有是虚名。明天阔步还家去,不问前途剩几程。
陆放翁诗云:“浮世堪惊老已成。虚名自笑今何用。”启功这首词,填写于医院时。它不再细致描摹医病情形,而更为豁达地用“阔步还家”、“不问前途”来透露自己“五十”之后的生命态度。
他还同时填过一首《蝶恋花》:
医术高明经验富。细诊详观,心领兼神悟。历询病情听主诉。安排疗法亲吩咐。
此病根源由颈部。透视周全,照遍倾斜度。骨刺增生多少处。颈椎已似梅花鹿。
启功的眩晕症,把医生也难住了。前面有说问题在头,此时经过细致听诊,认为根源在颈部。这里许多骨刺,启功的联想有趣:梅花鹿。是近似梅花鹿身上的斑斑点点吗?
既然病在颈部,治疗便由此进行。由这首《西江月》看,不好受:
七节颈椎生刺,六斤铁饼拴牢。长绳牵系两三条。头上几根活套。
虽不轻松愉快,略同锻炼晨操。《洗冤录》里每篇瞧。不见这般上吊。
由词看去,启功现在大概是做牵引治疗。铁饼下坠,上面长绳拖拽,病人难受。启功还自嘲,认为略与早晨锻炼一般。一下子,他又想起古代名籍《洗冤录》。该书是宋代一部验伤、验尸、辨伤、检骨等的法医著作,作者是电视剧《大宋提刑官》演绎的主角宋慈。启功说在这部书中,也看不出有这样的“上吊”方式。这里就显出了知识的作用,由病及《洗冤录》,人们的阅读联想空间便大出许多来。
年,启功先生在书斋中习字。新华社供图
今天且唱《渔家傲》
医病期间,人也能看到一些在寻常难以看见,甚至难以想象的病症。譬如,医院住下一位来自东北的妙龄女子。她的病很是奇怪,好端端的,下巴忽然长出几缕胡须来。拔去再生,医院。大医院的治疗方法,启功看得目瞪口呆。俗话说:“头痛医头,脚痛医脚。”可这里有趣,只是给女子臀部注射气体。打针疼痛,女子呼号不已,可结果:“其(胡)须仍在”。
启功看在眼里,也觉着心疼。面对这样怪异病症,他填了一首《南乡子》,想对这女子略有精神安慰:
少女貌端庄。颔下生须似不扬。千里南来求治法,奇方。扎破臀皮打气枪。
思想要开张。颊上添毫本无妨。试向草原群里看,山羊,个个胡须一样长。
由词看去,启功真是个善人。这种状况,他还想用一种精神之法来给女子做工作。可想来,山羊虽然个个有胡须,可人类毕竟不同。女子长须,世所罕见。“颊上添毫本无妨”,你说得轻松,女子面临的可是天天让人注视甚至取笑的现实。“思想要开张”,对于这件事,起不到实际作用。不过,启功先生的出发点,实在是好意,值得赞许。
启功自己的病,除去牵引治疗,还在脖颈处,戴了一个近乎项圈的宽颈架。颈架外面是塑料,内里加有铁筋,看着颇为艰难。可他的精神,偏偏不倒。这次,他选了一个韵脚较为响亮的词牌——《渔家傲》:
痼疾多年除不掉。灵丹妙药全无效。自恨老来成病号。不是泡。谁拿性命开玩笑。
牵引颈椎新上吊。又加硬领脖间套。是否病魔还会闹。天知道。今天且唱渔家傲。
不管病况如何,怎么治疗,这些都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,唯有心态,自己可以调整。启功不仅正面迎上,还一曲高歌:《渔家傲》。大约这最后一句,态度与词牌名,恰好应和,启功也很是得意喜欢。据他的书画朋友黄苗子回忆,有一年夏天,他与画家黄永玉去西城小乘巷看望启功,家里没遇见。返身在西单碰到,三人便到一家四川饭店“叫小食”。黄苗子记得,当时附近工厂的几位年轻女工,也和他们坐在一起。这一天启功大有兴致,他一边说起自己的病,一面得意地朗诵起这首《渔家傲》。启功一口纯正京韵腔调,加上手脚比画,惹得跟前几位女工忍俊不禁,都哈哈大笑起来。女工不知这几位是谁,只觉着有趣,便要求启功把这首“大作”写记下来。黄苗子没说启功是否动笔写记送人,倘真写记送人,但愿女工们能珍存下来,今天,这可是书法大家真真的“真迹”呢。
黄苗子本人,对当天的情形,倒是记忆良久。后来写文章,还有发挥:“我躬逢其盛,想起杜牧之诗:‘忽发狂言惊四座,两行红粉一齐回!’也不觉为之大笑。”启功说话的神采风度,几位女工被吸引注视的场景,居然由千余年前唐朝诗人的诗句描绘出来。典故运用出彩,于此可得充分证明。
启功先生有关病的诗词,还有若干。限于篇幅,难能一一介绍。从这有限的引述中,我们能够强烈地感觉到,启功的诗词,有着极为显著的特点。首先是紧扣个人寻常生活,以小见大;再是笔调自在,态度平和诙谐,给人别开生面的强烈印象;再进一步,注重诗词的音乐感,以诵读悦耳顺畅为重要追求。启功自己,对诗词选题、态度、音韵运用等,有相当自觉的意识:“三十岁左右……诗就紧扣自己的生活来写,笔调也逐渐放开,那种嬉笑诙谐,杂以嘲戏的风格逐渐形成。”“我从小喜欢诗词并不是因为它的文字,而是它的韵律。韵律包括协韵和平仄,它体现了汉语诗歌的音乐性。”“汉语的音节多以元音结尾,舒展悠扬,押韵效果强……我们必须利用这种特点组合语言,从而达到美诵与美听的效果。”尽管本文仅集中部分描写病痛的诗词予以介绍,可他有关诗词的透辟见解以及创作实践,仍可以给研究者或创作者广泛的启示。